根据2001年签署的《中国加入世界贸易组织（WTO）议定书》，中国原本认为15年后会自动成为WTO协定下的“市场经济”国家，美欧将从此终止在反倾销中使用“替代国”价格的做法。可事与愿违，美国已明确表示不承认中国的市场经济地位。在2016年的中美关系上，这个问题相对并不突出，但其反映了现有框架下中美关系的实质与发展限度，不容忽视。
严格来说，“市场经济”难以准确定义。中国入世谈判首席代表龙永图说：“每一个国家都有不按市场经济规律办事的时候。不管是联合国，还是世界贸易组织、联合国贸发会议，没有一个国家组织拿出8条、10条来判断一个国家是否是市场经济国家。”显然，美国利用了中国入世议定书相关条款的模糊性和歧义性。但对美国的态度和政策产生决定性影响的，应该与下面三个因素有关：
第一，实际利益因素。对美国来说，不承认中国的市场经济地位，有利于其在与中国的经贸纠纷中占据主动。自中国改革开放以来，作为世界上最大的发展中国家和发达国家，中美两国的经济贸易存在极大互补性，两国的经贸关系日益密切，双边贸易总额不断上升。在2015年，两国贸易总额超过5500亿美元。其中，中国出口美国商品价值是进口的近四倍，顺差达到3657亿美元。这个数字甚至比中国与韩国之间的贸易总额还高，而韩国是中国的第二大贸易伙伴。
中美之间如此庞大规模的贸易，打破了有史以来国家间贸易的纪录。对中国贸易的巨量逆差，必然会引发美国对中国的不满。候任总统特朗普在竞选期间抱怨：“我们输掉了贸易……欺负我们最厉害的是中国。”他还把中国称为美国许多制造业工作岗位流失的罪魁祸首。自中国加入WTO以来，美国成为对中国产品发起反倾销诉讼最多、力度最大的国家之一，其利用的武器便是中国的“非市场经济”国家身份。
即使如此，据有关学者研究，在非市场经济条件下，欧美对中国产品频频发起反倾销调查，其资金总额也只占中国出口总额的0.5%左右，没有影响中国多年来对外贸易的快速上升。相反，华盛顿经济政策研究所（Economic Policy Institute）在2015年发布的一份报告称，市场经济地位将导致中国出口飙升，美国必定更加难以承受。正像美国对欧盟警告的那样，承认中国市场经济地位，无异于“单方面解除”他们对中国的贸易防御。
第二，意识形态因素。自建国以来，意识形态便深深地影响着美国的外交政策。美国学者迈克尔·H.亨特（Michael H.Hunt）说：“伴随着体制结构及社会与政治的价值观延续而来的，是（美国）外交政策领域中意识形态的长期延续，这在近代世界性大国中是绝无仅有的。”在界定美国的世界角色、怎么看待其他国家并与之打交道、对他国政治与社会变革的接受程度等方面，都能清晰地看到意识形态刻下的烙印。
经过40多年的冷战及其所取得的胜利，美国政府和社会自然地把市场经济与民主自由、资本主义制度三者联系在一起。美国社会的主流价值观认为，市场经济应该建立在自由竞争、三权分立的宪政体制、民选政府、个人权利以及适度政府监管的基础之上。因此，中国建立在共产党一党执政的政治社会制度，和政府对经济的深度介入基础上的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当然不符合美国的标准，难以获得美国的承认。
第三，中美权力博弈因素。当年中国加入WTO的时候，美国的全球霸权地位如日中天，一时无两，不但牢牢掌握着国际政治经济秩序的主导权，而且在实力上相对中国优势明显。美国意气风发，挟赢得冷战胜利之余威，对通过建设性的接触政策，让中国接受美国政治经济文化及生活方式的影响，把中国引导和改造成自身所期待的国家充满信心。
可是，中国在成为WTO成员后的发展，超出了美国的预料。15年来，中国以惊人速度成为全球第二大经济体、第一大货物贸易国、第三大对外投资国和第二大吸收外资国。中国不但没有成为一个西方式民主自由体制的国家，而且随着实力的快速增长，对美国全球霸权地位构成有力的威胁。美国政界与学界越来越多的人认为，当今世界政治转型不仅仅是权力分配的变化，有关全球自由主义秩序的思想、原则和规范也在发生改变，其标志便是“北京共识”与中国模式的异军突起。
在世界经济和贸易领域，中国对美国主导地位的竞争与挑战已经开始出现。自2011年起，中国超过美国成为世界上众多国家的最大贸易伙伴。近年来，通过积极倡议并推动“一带一路”建设，设立以其为首的金砖国家开发银行、“丝路基金”、亚投行（AIIB），中国的全球大国角色与影响更是今非昔比。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承认中国的市场经济地位，就意味着美国将认可中国在国际经济秩序中的地位，及其在制定世界经济贸易规则上的权力。显然，美国还没有做好这方面的思想准备。
特朗普即将就任美国总统，他在中国市场经济地位上的态度可能会更加强硬。考虑到市场经济地位问题的复杂性，中国政府已明智地转变政策立场，从早先认同市场经济地位“自动承认说”，转变为要求“废止替代国方法”。2016年的12月12日，针对美国和欧盟未按期终止对华进行反倾销替代国做法，中国正式向WTO提起诉讼。可以肯定的是，不管WTO最终如何裁决，中国要获得美国在市场经济地位上的承认，依然要走漫长的道路。（作者周慧来，原载联合早报网）2017.1.9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