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严歌苓,是马鞍山走出去的著名女作家,她的哥哥严歌平也是很著名的本土作家。
从远方漂移而来的城市
回到马鞍山后我不敢上街,怕走失。据说下榻的酒店坐落在我小时常来的一带,或是陪祖母领工资,或是陪她到医院拿药。医院就是“人民医院”。但我已经完全辨认不出方向了,眼前是一个簇新的、时尚的城市。酒店的房间在十六层,从落地窗能看到雨山湖。湖水依旧,只是对人的生活多了些参与感。往纵深去些,该是我和当年朋友们游泳的一块水域,却因为广场、高楼、小桥的新布局而使我记忆中的罗盘失灵了。湖边的树还是郁郁葱葱,不知还是不是当年的梧桐、垂柳、白杨,即便是,也在这新的风景中出落得时髦了。在芝加哥的密西根湖滨喂过鸽子和松鼠,又在旧金山海湾居住了多年的我,因此就想到这个城市其实是多么幸运,有这一片湖和周围的九座山峦来使她永远不至沦为现代化千篇一律的设计,她在由环球蔓延过来的水泥森林中成为人类为自己永远留下的余地。
小时候我随着父母来马鞍山时,就感到她的独特。一个线条刚劲的工业城市糅在绿水青山里:有着江南水乡的景致,有着讲南腔北调的菜市场,有着缺乏市井气的城区,有着穿白色帆布工作服的人群。头次去采石矶应该是1965年的四月,记忆中有杜鹃花为证。如今不过半小时车程的旅途,那时却称得上行路难。早早起来,也得一番赶远路的慌乱和焦灼,汽车换了火车,然后又是汽车。来到太白楼前面,迎出来的是个讲娓娓京话的女子,把杜鹃叫做“杜鹃花儿”,更向我证实马鞍山是个从远方漂移而来的城市,正像旧金山和多伦多,甚至悉尼。
诗人李白的安息之地
虽然父亲一路铺垫,告诉我太白楼里的李白,就是我背诵的诗的作者,然而我在面对他的塑像时,仍不能进入对于诗人的具象思维。然后说糯软北京话的女讲解员陪我们上了李白坠江的崖,我才突然觉得一切都真切起来。崖下湍急的江水即便在今天的我看来,也感到几分眩晕。视角举起,水阔天宽,水天一色,诗人是跃入苍天还是跃入江水已无关紧要。要紧的是一个以歌为语,以醉为眠,以浪漫为现实,愤世嫉俗的博大心灵最终是在这一带休憩的。因此中年的我,在李白墓园里漫步时,缅怀的似乎就是一个并不遥远的前辈了。睡莲和金桂交叠着夏、秋,墓园里的清气对比外面世界物欲横流的浊气,再一次让我想到年迈的诗人归宿于此,是偶然,更是必然。走在这诗魂不散的静寂中,那份自由而高贵的孤独从千年前贯穿过来,使我疲于奔命的半生得到一次浴洗。灵魂和物质的争夺,在我身上从来没有停息过,而与诗人的这次神交,会使我更朝灵魂的方向进取。何为贫、富,何为贵、贱,诗人留下供万代享用的财富不就是答复?凡是血肉之躯都不能免俗,但站在诗人墓园中的一刻,至少会忘俗,或者羞于庸俗了。
这次来采石矶,我还特别提出想看看三元洞。不知为什么,儿时第一次来,它给我留下的印象近乎神秘莫测。崎岖的小道比当年规则了许多,也多了不少人气。进了三元庙门,见到的却是一间上世纪九十年代(或者八十年代)的简陋居室。据说是管理人员的住所。这种格局有点让我出戏,至少进入剧情的情绪被间离了。记得当年的我在深入江水的岩洞边站了很久,既着迷又恐惧,觉得这样一来便是深入了大江的腹内,涛音也就是它的脏器之声了。眼下是深秋,水势低弱,看不见涌到洞内来的浪涛,并且下到洞底的路也封了,安全起见。于是对自己又有了个新发现——成熟后感兴趣的东西和少时感兴趣的东西毕竟不一样了。
年少时记得最清楚的除了三元洞之外,就是满山的杜鹃花。北京女子向我们介绍了杜鹃的种类,父亲当即买下一盆白的,一盆红的。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杜鹃,后来在世界各地见过上百种杜鹃,总觉得再也超不过它们。我们是抱着花回到太白镇的。找了个叫做“太白酒家”的饭馆,这样一来,似乎整个旅行都与主题呼应了。不过当时我们并没有多少选择,一个镇子上只有两三家馆子,都不大,也都貌不惊人。太白酒家摆着方桌和条凳,室内散发着老店家的气息,给人的错觉是李白或许曾在此买过醉。多年后我到了杰克·伦敦常常饮酒的酒馆,也企图从它的气味上寻找史实。在太白酒家的那顿饭在我后来的几十年生活里也成为对采石矶的鲜活印象之一。菜都是再家常不过了,但新鲜可口,其中有道炒虾最是美味,就是坐在今天的种种席面上,我也还是怀念它。但吃那样的菜肴是需要情致的,还有就是需要单纯的心境。那么知心体己的口味,与许多东西一样不复存在,只能作为怀旧的凭据。
不同的炼钢场景
怀旧还包括许多其他内容。记得当年我常常在夏天夜晚乘凉时,看远处的钢厂出钢。我们家有个阳台朝西,西边的夜空红起一片时,我和哥哥就知道,那是一钢厂在出钢。母亲那时从话剧团下放,在一钢厂当电焊工。她总会在这时自豪地告诉我们,她怎样在炉前操作,又怎样攀登百米高炉。终于有一次,我坐着她的自行车货架到了她的厂里,站在安全的地方看炼钢。直到那一刻,我才把那些穿白色帆布工作服的人们和那般壮观绚烂的场面联系在一起。看着最坚硬的东西被那些人变成了液体,再看那液体同时带着毁灭和建造的力量进入人指定的位置,形成人为它规定的形态,我激动得哑然了。回家途中,再听母亲跟他们“张师傅”、“李师傅”地打招呼时,就觉得他们反而生疏了,在年少的我看来,但凡伟大的人物,都与我隔着一层神话。
然而那样的场面已改变了。现在来到炉前,看到的是坐在电脑前的冶炼工人,都带一点书卷气质。一打听,果然大部分是大学生。巨大的厂房比原先整洁多了,也安静一些。新的炼钢炉里依旧沸腾着光与热,钢花也依旧缤纷,但我感到人和它的关系变了,人对它有了更多的控制,并且是轻松了许多的控制。
短暂而持久的缘分
我们当时的家就在雨山脚下。雨山上有松林,野桃花,野菊花,野百合,野石竹。还有一种春天开的花,朱红色,花瓣上有一层细绒,带长长的蕊,我一直认为它就是山丹丹,当然是无法求证的。我的朋友们不知是否还跟我一样记着那些个暑假,她们教我认识了野果,野菜,也教我如何拣松果,从中取出松子,再剥出米粒大的松仁。我们常常剥着松仁,坐在地势好的石头上,看远处高炉里的烟,看南京去芜湖的火车,也看一排一排红砖白沿的楼房。就像房子的主人一样,这些楼房严守纪律,整齐划一,缺乏变化。山下的一切和我们的生活一样,过去和未来都平铺在地平线上,一览无余。那时我们没看到、没想到的竟这样多,包括人们会坐在电脑前炼钢。还包括雨山湖边立起几十层高的公寓,马路上跑着私人轿车,超级市场和摩登男女。那时李白在我们的生活里没有位置,因此我们怎么会想到几十年之后,这里会有个诗歌节,年年会有来自五湖四海的人们陪天上的李白尽一回诗兴。我们那时也想不到我会移居美国,旅居非洲,在走了许许多多城市之后回到这里,意识到湖色山色中的这座叫马鞍山的城市不可多得。
这个城市也与我有着非同一般的关系。母亲一生中住得最久的一个居所就在这里,她在这里度过十五个年头。当年有一个朋友和我坐在雨山上看景色、剥松仁时,用她的一口东北话对我说:“你在咱这儿待不长。”我问她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想法。她说:“我不知道,反正你肯定在咱这儿待不长。你以后不定上哪儿去。肯定不会回来的。”说着她还真有点伤感,又有点忿恨,似乎我既然待不长,何必要和她开展一场友谊。果然她说了那句预言的第二年,我就离开了马鞍山。她没预见到的是,我回来时完全不认识路了。我在马路上打听着,走着,看着哪里都陌生,又似乎都熟悉。所有从我面前走过的人,我都狠狠盯一眼,想从陌生中盯出熟悉来。有人告诉我,哪里哪里还在开发,还会有什么什么样的楼宇出现,保证我下次回来会看见一个更新、更完美的城市。但愿那时我不会成为一个彻底的外地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