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读仓央嘉措情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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仓央嘉措说佛
被误读的仓央嘉措
洪烛著《仓央嘉措心史》已由东方出版社出版。东方出版社推荐语:《仓央嘉措心史》作者从仓央嘉措角度出发,写仓央嘉措作为一个精神领袖和作为一个普通人对爱情的执着与向往之间的矛盾。文字优美,感情表达深入。此书深受藏区文化爱好者、旅游爱好者、对仓央嘉措感兴趣的读者喜爱。
仓央嘉措的诗歌与情怀
——我写《仓央嘉措心史》和《仓央嘉措情史》的感受(节选)
【康熙皇帝废黜六世达赖仓央嘉措的真实原因】
仓央嘉措生于公元1683年,也就是康熙二十二年。1697年被选定为五世达赖的转世灵童,自藏南迎接到拉萨,在布达拉宫举行坐床典礼,成为六世达赖。1705年,在西藏政治斗争中获胜的拉藏汗向康熙皇帝汇报桑结嘉措“谋反”事件,同时狠狠告了六世达赖仓央嘉措一状,说其不守清规,是假达赖,请予“废立”。
康熙皇帝准奏,并令押往北京予以废黜。
当时的社会背景,据史料记载:金蛇年(1701年),固始汗的曾孙拉藏汗继承汗位,与第巴桑结嘉措的矛盾日益尖锐。木鸡年(1705年),第巴桑结嘉措买通汗府内侍,向拉藏汗饮食中下毒,被拉藏汗发觉,双方爆发了战争,藏军败,第巴桑结嘉措被处死。事变发生后,拉藏汗向康熙帝报告桑杰嘉措谋反,并奏称由桑杰嘉措所拥立的六世达赖仓央嘉措应当清除,以防后患。
康熙废黜六世达赖仓央嘉措的真实原因是什么?是为了防止西藏叛乱。
第二年,仓央嘉措解送京师途中,在青海湖边病死,时年二十三岁。可他遗留的诗歌有着非凡的生命力,至今还在传唱。
仓央嘉措被“铲除”,拉藏汗与新任第巴隆索商议,于火猪年(1707年)另立白噶曾巴·伊喜嘉措为六世达赖,但西藏人民认为伊喜嘉措才是假达赖,始终不予承认。
我想起那个时代的另一位短命才子,清初第一大词人纳兰性德。少年得志的纳兰性德,颇受康熙皇帝宠爱,成为御前一等侍卫官,陪伴御驾南巡北狩。康熙也爱读纳兰词,读得高兴了就赐给他金牌和佩刀之类礼物。可纳兰性德跟登上活佛宝座的仓央嘉措一样,并不因荣华富贵感到幸福,却为个性受到束缚而郁郁寡欢,年仅三十一岁就因病辞世。纳兰词也跟仓央嘉措的情诗一样,被一代代青年男女传诵。作为基本上同时代却不相识的两位诗人,纳兰性德与仓央嘉措最相似的地方,在于一个“情”字,都是人间的多情种子,注重内心感受甚于世俗看法,把爱情看得高于功名或信仰。而爱情所必需的自由,与功利或教规难免冲突,这也正是他们终生惆怅并苦吟抒怀的原因。
以不自由之身渴望自由的爱,是加倍的折磨。过着别人羡慕自己却不喜欢的生活,难免会怀疑:是自已选错了路,还是路选错了人?更伤感的是,只能眼睁睁地与自己想走的路擦肩而过。
为了抵销在紫禁城里值班的紧张与压抑,纳兰性德选择北京西郊修造了隐居地渌水亭,节假日与朋友诗酒唱酬。仓央嘉措更有勇气,白天端坐在布达拉宫,晚上还化装从后门溜出去,到繁华的市井寻欢,譬如在八廓街的酒楼幽会名叫“玛吉阿米”的姑娘,但天快亮了还得赶回宫中。他一定很艳羡那些可以光天化日之下在大街上对唱情歌的少男少女,而自己的爱情,却只能“偷渡”与“走私”。虽然心目中有爱的对象,却注定见不得阳光,在重檐高墙的阴影下对着空气轻唱的,说到底只能算“一个人的情歌”。比单相思强不到哪里。
布达拉宫,在别人眼里何其辉煌,可对于这个多愁善感的年轻人,却笼罩着无尽的荒凉。别人以为他是主人,只有他知道:自己不过一个囚徒罢了。既是政治的囚徒,又是爱的囚徒,体会到的是双重的束缚与痛苦:“若要随彼女的心意,今生与佛法的缘份断绝了;若要往空寂的山岭间去云游,就把彼女的心愿违背了。”
【仓央嘉措与贾宝玉:高原也有红楼梦】
我不知道仓央嘉措长什么样,读完他的传记,头脑中浮现的居然是贾宝玉的形象。看来雪域高原,也有类似怡红公子的人物,不愿用心于名利富贵,视之为浮云,偏偏把儿女私情当成人生的真理。都属于天生的情种吧,在尘世间只能自生自灭,自怜自爱。
在这个务实者占绝对优势的世界,他们是彻底的务虚者,因而颇像“多余的人”,无意于世俗盛筵中抢座位,或者,对自己拥有的宝座一点不珍惜。幸好,不管是宗教还是爱情,包括诗歌,都是务虚才能成功的事业。他们好像投错了胎,选错了路,来到了不该自己来的地方,却又歪打正着地实现了比常人大得多的精神价值。
布达拉宫,是仓央嘉措的大观园,他仿佛梦游到这里的,并未感到由衷的亲近,却又不得不伪装自己。这种痛苦,恐怕只有在深夜溜出宫门,去闹市夜店微服私访时才得到释放。那梦游中的梦游,才是他最热爱的生活。
贾宝玉不也是如此吗?当荣宁二府都在张灯结彩唱大戏的节庆时刻,却倍感寂寞,甚至偷偷跑到城外袭人家去探视。他只是想体验一番凡人的快乐。最普通的乐趣,对于有些人反而是最奢侈的。
仓央嘉措比贾宝玉更失落的,是他的大观园里根本不允许出现林妹妹。
仓央嘉措比贾宝玉更尴尬的,是明明有了喜欢的姑娘,却不得不将之作为幻影来对待,来掩饰。好像心里已被佛装得满满的了,再也搁不下任何私人的内容。他只能把无法自控的爱当作秘密隐藏。他只能让另一个人的影子,在心灵的角落生根发芽。
自弹自唱的情歌,暴露了这年轻的活佛心里的绝对隐私:原来他也爱过一个林妹妹,只不过名字叫“玛吉阿米”。玛吉阿米,既是仓央嘉措幸福的源泉,又是他痛苦的原因。“不负如来不负卿”,要想做到,是多么难啊。要想两全其美,真是难上加难。“我默想喇嘛的脸儿,心中却不能显现;我不想爱人的脸儿,心中却清楚地看见。”
假装去大昭寺,却溜到八廓街的酒楼私会玛吉阿米,当时的良宵美景,事后带来无尽的忏悔:“第一最好不相见,如此便可不相恋。第二最好不相知,如此便可不相思。”
可对于爱情,后悔是最不管用的。甚至,反而使之愈演愈烈。
玛吉阿米对仓央嘉措作过掷地有声的承诺:“若非死别,绝不生离。”可他们还是被布达拉宫的高墙给活生生分隔开。这种生离,跟林黛玉与贾宝玉的死别同样痛彻心肺。
林黛玉以死告别了大观园,贾宝玉也呆不住了,他无法面对一个没有林妹妹的大观园,最终看破红尘,云游四方去了。而仓央嘉措,不得不枯守在香烟袅袅的布达拉宫,形影相吊。一墙之隔,有时比一世之隔还要残酷,还要让人倍感无力。他辜负了玛吉阿米,其实是辜负了自己。
刚刚把玛吉阿米的面影从眼前抹去,月亮又从高耸的墙头升起,那张怎么也忘不掉的脸,反而加倍的清晰。
唉,在这种想入非非之中,他才有爱的权利。
布达拉宫依山而建,由白宫和红宫组合而成,仓央嘉措究竟住在第几层?在这个海拔很高的地方,仓央嘉措的情歌,其实是另一出《红楼梦》。对于情种,缺少爱比缺氧更难以忍受。
【仓央嘉措:西藏情史】
我用仓央嘉措和唐朝元稹的诗句各一,加两句自己的话,凑成顺口溜:“不负如来不负卿,半缘修道半缘君。暗恋女人明恋佛,晨吹法螺夜扪心。”暗恋如花,香从何来?诗如暗香,袭人而不惊人扰人。仓央嘉措的缕缕心香,令人陶醉的程度,并不逊色于圣坛神殿里的香烟缭绕。诗人对神与女人的爱,都源自爱美。既爱神性美,也爱女性美,并无意识地将两者混为一谈。难怪古今爱情诗里的女性形象,个个美若天仙。
怜香惜玉,既是人之常情,也是佛性。活佛仓央嘉措,自当有这份悲悯之心,爱众生之余,对女人额外多几分怜爱。贾宝玉为强调女人是水做的,不惜贬低包括自己在内的男人是泥做的。仓央嘉措若真是情种,估计也会英雄所见略同:他由月亮想起玛吉阿米的脸,就是证明。月亮成了女人的专利,是男人仰望的对象。
生命是否可以轮回,怎么轮回,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理解。但爱是可以轮回的,借助传说,吟唱,想象。借助故事与诗歌,乃至种种艺术。仓央嘉措独具魅力,在于他与众人不同,与众僧也不同,与众诗人更不同。这简直接近了神的境界。真如此的话,他照样会与众神不同。即使把他造为爱神,他还是跟维纳斯与丘比特等别的爱神不同。爱情变成传奇,等于是把生活给诗化。诗人变成传奇,等于是把人生给艺术化。就让仓央嘉措成为女人们心中的爱神吧。谁叫他不仅以情歌,还以自我牺牲的行动,赞扬着女人的美与魅力高于名利富贵,而且不亚于神明。
仓央嘉措诗歌可作双重理解:既像写给女人的,又像写给佛的。既像情歌,又像道歌。我的《仓央嘉措心史》和《仓央嘉措情史》也追求这种效果。既像歌颂爱情,又像歌颂信仰。也许爱情本身就相当于一种信仰?也许信仰本身就是一种大爱?
《仓央嘉措心史》和《仓央嘉措情史》里出现的“我”,既可视为仓央嘉措自传体,也可视为作者洪烛本人的抒情,在某些章节里,还代表女主角玛吉阿米,甚至代表佛。同一个“我”可作不同理解,同一首诗也就等于好几首诗,好几种情节。第一人称,包括了我你他,甚至还可包括每一位读者:你就是我,你就是“我”。《仓央嘉措情史》里出现的“你”,同样可作多重理解。有时指仓央嘉措,有时指玛吉阿米,有时指佛,有时指作者洪烛本人虚拟的抒情对象:美好的女性,包括女神一样的女人和女人一样的女神。当然,还可以指读者:你就是“你”。
诗人用第三只眼睛看世界,天眼即诗眼。换一个角度才能看出全新的美。仓央嘉措的诗歌是情诗也是禅诗。我也在做着同样的追求。我写《仓央嘉措心史》和《仓央嘉措情史》,试图让情与禅被诗和谐统一,宗教与爱情不再形同水火。这是不可想象的事情,可文学可以做到。集哲人的理性与情人的感性于一身,就是既看破红尘又眷恋红尘的诗人。
许多网友夸我写得很美。我半开玩笑地答复:还没美到令人窒息的地步。那才是我的理想。但不敢多写,要么怕读者受不了,要么怕自己受不了。我还要加一句:喜欢诗的人,灵魂是丰富的。继续喜欢下去吧。有一位网友读后觉得“诗就是抽象出心里的感觉”。我为他的领悟鼓掌:你道出了诗的真理,不简单。加个“形象地抽象出心里的感觉”,虽拗口,更精确。
【仓央嘉措又负如来又负卿吗?】
有人说仓央嘉措又负如来又负卿。
负负得正,他成全了自己,同时成为信仰的传奇和爱的传奇,使水火相容,使佛缘和女人缘都得到赞美与广播。兼爱也是大爱。歪打反而正着。更重要的是,他使宗教与爱情水乳交融地获得了鸡尾酒般丰富的审美意义,这是别的活佛或一般的艺术家很难独立做到的。他不仅使宗教与爱情别开生面,还使文学与艺术获得全新的题材,使诗与歌扩大了社会影响。
女诗人玛二伊娜为我这段微博留言:“爱佛让他成为神圣,爱女人让他成为情圣。总之,他是与众不同的,绝非俗物。”是啊,他既是神圣中的情圣,又是情圣中的神圣。既使爱情添了几分神性,又使宗教多了一缕温情。
我读仓央嘉措诗集时随手写下几句话:你的心是美好的,想什么都美好。你的眼睛是美好的,看什么都美好。你是美好的,世界因你而美好。仓央嘉措留下的诗很少,只有几十首短章。我看重他在于他的情感跟我们世俗的情感不一样,他的诗也跟我们世俗的诗像两回事。当代诗歌要想发展,就得吸纳并溶解异质的美。他脑海里有佛,心中有女神。那是他生命中的太阳和月亮,此起彼落。心中有美,每一个白天都会美丽的。心中有梦,每一个夜晚都会美丽的。
仓央嘉措既景仰神的美,也不漠视人的美。美神与美人,对于他是双峰并峙的情感支柱,由此他才写出了天人合一的美诗。活佛活佛,心首先要是活的。心如死水不是佛。有爱才不会死心。不爱人,怎么可能真的爱神呢?不爱今生,怎么可能真的爱来世呢?不爱自己,怎么可能真的爱别人呢?
女人可能比男人更爱仓央嘉措。或者说得准确点:喜欢仓央嘉措的女人可能比喜欢仓央嘉措的男人多。就让仓央嘉措成为女人们心中的爱神吧。谁叫他不仅以情歌,还以自我牺牲的行动,赞扬着女人的美与魅力高于名利富贵,而且不亚于神明。
活佛可以转世,爱神同样也可以。今生的情人也是前世的情人,今天的诗人上辈子也一定是诗人。大众需要梦中情人,更确切地说是需要梦,所以造神一样造梦,创造出仓央嘉措这个梦一样的人,梦一样的情人兼诗人。
喜玛拉雅山脉,仓央嘉措是一座像钻石一样灿烂的冰山。或者说是一颗像冰山那么大的钻石,最难得的是他放射的爱与诗歌之光能穿透时光。诗人都想被时光剩下,都希望自己的诗歌与传奇不朽。仓央嘉措“剩”到了今天,不还是挺“钻石”的吗?藏文化给仓央嘉措的身世和诗歌增添了神秘感,连他的爱情都有了成为神话的可能。
有人问我:如果佛祖没选仓央嘉措,他又会如何?即使他没被佛祖选中为达赖,也会被读者认可为诗人的。诗人的佛祖是读者,只要留下好作品,总有人慧眼识英雄。不管对于佛祖还是对于读者,他都是惟一的。在诗人中,他别具一格。在圣徒中,他也不可复制。人的个性多么重要呀,不仅区别于同类,更给别人奉献了新的美,新的可能。
佛可以不要仓央嘉措,仓央嘉措却离不开佛的。遇到爱情的痛苦他求助于佛求教于佛。同样,对痛苦的超越,对迷惑的自我解答自我解释自我解脱,比无关痛痒的闭门自修更能增强一个人身上的佛性。
仓央嘉措短短二十多年的生命大起大落,既靠命运的抬举,又躲不过造化的捉弄。他曾经是幸运儿,命运的宠儿,由无名小子一举荣登万人之上的宝座。后来又因迷恋人间烟火的男女情爱,被打回原形,甚至沦为阶下囚。幸好命运女神终究是青睐他的,作为对他短暂一生步步惊心的补偿,给了他千秋万岁名。
仓央嘉措为美人丟了江山,却写出了情歌。情歌至今仍在千山万水间流传,这才是他最想要的虚拟的江山,也是铁打的江山。仓央嘉措登得比李白高,跌得也比李白重。李白同样追求过权力,以为拥有权力就能拥有自由。其实,他得不到权力反而自由了。仓央嘉措是得到权力反而不自由反而更痛苦的案例。
仓央嘉措的诗使我想到李后主的词。问君能有几多愁,都是一江春水向东流啊。忧愁跟爱情一样,是中国诗歌最古老最永久的主题。
仓央嘉措除了有情人的忧愁,还有诗人的忧愁,对时光易逝人生莫测的忧愁,好花不长开美景不常在的忧愁,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忧愁,这是超越了个人情感的大忧愁,是诗人的更是哲人的忧思。诗人与哲人,不怕苦恼,就怕没有苦恼。没有苦恼就没有感慨,没有感悟。裴多菲说过:“诗人都是夜莺,折磨他吧,就能唱出痛苦而美丽的歌声。”
哲人的修行是为了解析痛苦,让痛苦滋生出一种思想。诗人的修行则是为了释放痛苦,让痛苦升华为一种美。这是两种最经典的超越痛苦的方式,帮助人类伟大起来。诗人应长着哲人的骨头才深刻,哲人应长着诗人的血肉才鲜活。诗与哲学兼顾,既有仙风又有道骨。当然,好诗除了要有仙风道骨,还不能少了一颗敏感的人心。这才构成天地人三位一体的浑然天成。
【雅鲁藏布江,仓央嘉措的母亲河】
也许每一条河流至少会孕育一位诗人。也许每一位诗人至少会爱上一条河流。汨罗江是屈原的母亲河。长江是李白的母亲河。黄河是杜甫的母亲河。那么,雅鲁藏布江呢?是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的母亲河。我这么说,似乎没有像别人那样尊之为活佛,更多的是把他当作诗人。但这并不至于贬低他的形像。相反,是为了表明:仓央嘉措的情诗,使雅鲁藏布江成为一条爱的河流。
此刻,我正在从林芝赶往拉萨的路上,车厢里播放着天籁般的情歌:“在那东山上面,升起皎洁月亮。玛吉阿米的面庞,浮现在我心上。”当旋律回环上升的时候,一抬眼,与雅鲁藏布江大峡谷迎面相逢。江水滔滔,一下子把我的思绪淋湿了,我忘了喊它的名字,只想提醒自己:这不正是仓央嘉措的爱河吗?似乎还带有他的呼吸,他的体温。终于从纸上流到我眼前了。这条著名的河流,在此拐了一个弧度很大的弯,正如那位诗人,在天堂与尘世之间,令人惊叹的一次华丽转身。他在仰望天国花朵的时候,并没有忘掉一切,而是五味俱全地捧起记忆中情人的脸。这是诗人特有的大起大落。
同样是仰望月亮,同样是举头之后的低头,李白想起的是遥远的故乡,仓央嘉措想起的,则是比故乡还要遥远的姑娘。那一瞬间,他原本应该平静如止水的心里,一定无法自控地拐了一个比雅鲁藏布江更大的弯。这份解不开的纠结,至今还缠绕着他的诗篇。唉,这就是那个尘缘未了,只好以不了了之的情圣:心乱如麻,眼前的月光与耳畔的歌声也如乱麻。我们看见了他的无辜,他的无奈,他的无助,却怎么也帮不上忙。什么是诗?诗就是剪不断理还乱。什么是诗人?诗人的心里注定比凡人有更多的疙瘩。
雅鲁藏布江啊,我宁愿相信:你是为了那位进退两难的诗人,而多拐了一个弯。一条不会拐弯的河流,不可能获得优美的体形。一位内心缺少矛盾冲突的诗人,不可能写出跌宕起伏的诗篇。同样,一段毫无难度的爱情,也很难成为传说,不仅使当事人,还使后世的听众牵肠挂肚。
仓央嘉措隐秘的情史,和他那九曲回环的河流一样,愁肠百结,作茧自缚。忍耐不住的呻吟,却幻化成情歌,破茧而出,超凡脱俗,仿佛仙乐飘飘。这个在爱情面前最不自由的人哟,反而唱出了最自由的爱情之歌。江水是遇到障碍才拐弯的,同样遇到障碍的诗人,只能借助吟唱,来渲泄不能自拔的痛苦,来完成想象之中的突围。
也许,他本人仍然被拦阻在原地,可他的歌声却绕道而行,绝尘而去,在后人的听觉里划出一道完美的弧形。正是情感上的障碍,带给诗人内心的波折。正是现实中的缺憾,铸造出艺术上的完美。
仓央嘉措的生命已结束了,可他的诗行还在无止境地流淌,让我目睹到一种转世之美。他的河流还在,他的情歌就还在。他的忧伤还在,那让他忧伤的人就还在,还在对岸等他。即使,那张望穿秋水的脸,已真的变成空中的月亮。
雅鲁藏布江啊,再怎么奔流,也无法变成忘川。欲爱不能,欲忘不能,才是仓央嘉措的进退两难。一边是爱河,一边是忘川,把犹豫不决的诗人拉扯得好苦,折腾得好苦。身在此岸,可梦永远在对岸。
【诗人与超人】
活佛就是超人:超越众生,超越愚昧,甚至超越死亡。诗人也是超人:超越世俗,超越平庸,甚至超越苦难。
仓央嘉措,集活佛与诗人于一身,超越了自我,又超越了彼此。他的诗超越了文学,演绎着宗教之美。他的人生超越了时空,充满禅意,又充满诗意。他的传奇,也超越了历史,在虚拟的世界礼赞着大爱与大自由,为后人的幻想提供了无限的可能性。
我们需要这样的超越者,来拉近神与人的距离,使神更人性化,使人更富有神性。他的形象,真假难辨,可以肯定的是:完全应合众人的愿望而存在。我们缺乏的勇气,他有。我们不敢支付的代价,他承担了。我们所渴望的智慧和浪漫,他追求到手了,并拿来与大家分享。
他是爱的“盗火者”,梦的造型师。相信神也会原谅诗人的冒险:他寻找的不是黑暗,而是光明。也不只是为个人而索取,更是替众生去探求。
正因为如此,到了今天,人们不仅不责怪他的另类,他的超凡脱俗,反而视之为活着的诗神,并且给他很“酷”的形象添加了一缕人间烟火的味道。
他身上有我们每个人的影子。我们每个人身上,也有他的影子。
每个人心里都有佛。每个人天生都是诗人。只不过隐秘的佛性与诗性,常常被谋生的艰难和挫折给磨钝了。
我们需要他的影子擦亮混沌的眼睛,需要他的诗歌抚慰疲惫的心灵。这就是诗人至今仍活着并且随时可能出现在我们中间的原因。
【天下最美的情郎】
把仓央嘉措分别作为历史人物和作为文学人物来想象,可获得风格反差很大的两种美感。史实里的仓央嘉措只是一具模糊的毛坯,多少有情人为之添加进自己的理想,一遍边抚慰,才打磨得光可鉴人。他是一条船,被上涨的河水抬高了。文学可以超越时空,更可以超越史实,超越生活的真实而达到艺术的真实,那才是梦寐以求的终点站。
我主要想塑造仓央嘉措的诗人形象:置之于世界文学史的格局中,他的诗歌是超越民族与国家的,也超越政治与教派,是属于个人的心灵的,也是属于全人类的文化遗产。在此之前,他不仅被世界文学史忽略,连中国文学界都低估了他的诗歌成就。我想通过这部长诗把仓央嘉措推举进诗歌专业领域,使之可能对当代乃至未来的中国诗歌变革产生更大的影响。他有这力量。至少他已影响了我。诗歌也可以“穿越”。仓央嘉措穿越到我们这个时代,我们又何尝不能穿越到仓央嘉措的时代?诗歌是太空舱。
仓央嘉措享有过宗教领袖的光环。但他的另一重身份是诗人。诗人就允许诗意存在。哲人仓央嘉措和诗人仓央嘉措,给这个世界带来的是同样风格反差很大的双重惊喜。这才是他比纯粹的哲人和一般的诗人都要丰富的地方。
大众还虚构了情人仓央嘉措。把他封为“天下最美的情郎”。对于这美好的幻像,我照样理解并加以塑造。情是诗的核心。能像情歌一样感人的圣歌,才是最好最容易深入心灵的圣歌。能像情人一样有亲和力的圣人,才是最好最容易感染受众的圣人。最早的爱情诗都是赞美诗。爱情诗属于情歌,赞美诗属于圣歌,若能把情歌与圣歌熔为一炉,既像情圣之歌,更像圣情之歌。
最好的文学作品才经得起误读或多重解读,它会滋生美丽的歧义。譬如《红楼梦》,红学家可以说它是家族小说或政治小说,但也要允许有人把它仅仅当成爱情小说来读。对仓央嘉措诗歌的误解可能比正解更有张力,更有想象力,更有感染力,更有创意。翻译是再创造,美丽的误读,又何尝不是如此呢?好的文学作品才能让读者争议时说岔了,让一千个读者说一千个岔。如果咱俩说一块了,说明仓央嘉措是单调的,或过于明朗了。我会向你学习单调的妙处。你已发现了单调的妙处,但还没发现不单调的妙处。
别人拜佛走金光大道,仓央嘉措拜佛走旁门左道。别人写诗正襟危坐,仓央嘉措写诗歪打正着。他的诗歌不管对于道歌还是情歌而言,都是野狐禅,却有一种异端的美。
【玛吉阿米:真的化身,善的化身,美的化身】
还是在我那首较受网友喜欢的《拉萨河情歌》里,既像在写爱,又像在写忧愁。爱与忧愁各有其美,如能水乳相融,就会产生化学反应。仓央嘉措守望那来不了的情人,也是一种精神上的乡愁。他在爱情上同样是游子。在我所有诗中,这首《拉萨河情歌》可能最简单。如李白“床前明月光”。我的愁接上了仓央嘉措的愁,可仓央嘉措的愁接上的是万古愁啊。这种万古愁,屈原有过,李白有过。光靠酒还浇不平心中块垒,只有用诗来化解,才能变为正能量。
要么不久以后要么很久以后,但愿有人会因这首诗去看拉萨河。或有人看见拉萨河时,会想起这首诗。
仓央嘉措愁从何来?既有虚无的愁,又有实际的忧。他全身心地爱女人,并因此受到政敌攻击,被打下神坛。付出如此惨痛代价,他固然无怨无悔,但也感慨世态炎凉。不管精神恋爱还是灵肉合一,都是有代价的,关键要扛得起。你说爱得起就扛得起。是啊,赢得起就输得起。仓央嘉措好像在现实中输了,输给了政敌,可若干年后看,那一群人中,还有比他更大的赢家吗?
仓央嘉措赢得了玛吉阿米的爱情,他们的爱情又赢得了人们的赞赏与拥护,世代流传。可以说爱情拯救了他。他也以自身的永生,为爱情的力量提供了说服力。
仓央嘉措的悲剧中有大慈悲,也有大欢喜。诗歌就是这位失败者的战利品,使当时的胜利者们相形见拙,望风披靡。他们一时一地之胜利,建立在仓央嘉措失败的基础上,但又更像是为了反衬出仓央嘉措更大更长久的胜利,超越时空的胜利。
仓央嘉措的悲剧不仅未必证明他意志上的脆弱,反而显示出强大的审美意义。他注定要活在矛盾之中:既有他内心如影随形的思想斗争,也有外界围绕他而展开的政治斗争。他看到了人性的恶,但仍然坚持着自己的善。当善被恶扼制得喘不过气来,是美帮了他大忙,爱情的美好憧憬使他抵抗住了政治的残酷挤压。
首先把仓央嘉措视为一个爱美之人,他是有争议的活佛还是有争议的情圣,都是次要的了。
僧侣的精神修炼原本与女人无关,甚至要求跟女人隔离。仓央嘉措骨子里是诗人,无法与女人绝缘,他对女人的热爱,反而使之曲径通幽地找到了另一条悟道之道:灵肉统一,心有神明,诗意与神性由此得到和解。
女人没法帮他保住达赖的冠冕,却助他登上诗人的宝座。
在我塑造的这个仓央嘉措心里,佛不是与世隔绝的威严大神,而具有母性般的慈悲,女性般的温柔。同样,女人也被他当作佛的替身,来歌颂与信赖。对于诗人,女人就是真的化身,善的化身,美的化身,比任何教条与理念更有亲近感,更值得爱一辈子。不爱女人的诗人,怎么可能唱出女人爱听的歌呢?
爱情是因互动而不断升级的。可以说没有玛吉阿米就没有仓央嘉措。或者说有什么样的玛吉阿米就有什么样的仓央嘉措。只要遇对了人,每个人都可能比仓央嘉措还仓央嘉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