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一位台湾老兵的书信情缘
闲来无事,整理书柜,一扎书信早已落满了灰尘,其中一白色信封引起了我的注意,书写格式与其它信不一样,竖行书写,字迹规整俊秀,苍劲有力,落款地址是:台湾省台南市崇明一街26号程缄。哦,这是台湾那位大表伯给我的回信,屈指一算那已是十五年前的事了。老人家离开人世也有七八年了,最终也没能实现回乡定居的愿望。
大表伯家和我家世代交好,他的母亲我喊姑奶,他和我的父亲年龄相仿,情同手足,他们是表兄弟,他又长我父亲一岁,所以我就喊他大表伯。1948年的时候,他和家父一起上学(读的是相当于现在的初中),但是因为战乱,也因为家境衰落,他们都没有读完初中。父亲辍学在家,他自己却跑到国民党部队里当了兵,当时叫青年军,驻扎在安徽芜湖,是蒋介石的亲信部队,解放前夕随国民党部队一起撤到了台湾。从此便一去不返,杳无音信,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两岸才有了书信来往,家里人才知道他这人还活在世上。当时因为他还是台湾政府的公职人员,等到退休后才能回大陆探亲。然而,一切都已物是人非,不堪言说。
八十年代中期,两岸恢复通信后,有些退伍的老兵已开始返乡探亲,有的甚至回乡定居。可他据说已当上了台南市的警察局长,直到九十年代初退出公职后才回大陆。但在那几年的通信往来中,两边都知道了相互的情况,那时我已大学毕业参加工作,也就主动给台湾写信,向大表伯叙说我所知道的两家的交往情况。
记得我曾给他写过几次信,讲的主要都是这样一些内容。
第一,关于一本《古文观止》。几经折腾,我们家本来就不宽裕,我妈生了我们兄弟姐妹六人,五人成活,这样一家子的吃喝拉撒,在六七十年代,其艰难可想而知。父辈们也没有给我们留下什么财富,包括物质的也包括精神的。上中学的时候,在家翻箱倒柜,找出一本书和一本字帖,字帖是由“尚古山房”(总发行所上海黄河路定兴路十号)发行的柳公权《玄秘塔碑》,书便是上文提到的《古文观止》,至今我还比较好的保存着这两件宝贝。这本《古文观止》似乎有着特别的意义,全称是上海昌文书局印行精校增批《古文观止》,民国十八年仲春出版,现在算来这本书出版也快八十年了。父亲说这是他们读过的课本,上面有父亲的印章,还有一些奇怪的姓名地址,“芜湖新十三旅三十五团收发室交黄德芳先生转刘斌先生可也”,我以为这可能是大表伯他们部队的联系方式,或许当时父亲和他还有过通信联系。
第二,重点还是关于两家的交往。姑奶留给我的印象很深,瘦瘦高高的个儿,面目清秀,慈眉善目的。我家小字辈中我去看她最多,农村一年有三节,端午、中秋、春节,三节中小辈都要给长辈们送礼拜节,过年叫拜年。每次去姑奶家,她总牵着我的手,问寒问暖,问我奶奶的身体情况。记得每年的大年初一,我跟着叔叔都要到他们家拜年。有一年我和叔叔快到姑奶家村头了,来了两个人拦住了我们,说姑奶已经离开了我们,因为是大年初一不好去报丧,知道我们要来拦住告诉我们就行了。我们只好回家去了。可怜的老太太,那时我还不是很清楚,因为政治形势还没有发生变化,儿子参加国民党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一般人们也不去说。老太太晚年一直是双目失明,后来才知道,她是想儿子想的哭的,大儿子当兵一去不回,那时也不知道人在台湾,到死她也不知道儿子在哪,更没有见到儿子一面,但是在她心里一直以为儿子还活在世上的什么地方,因为从来就没有关于他的死讯。
收到我的信,大表伯感慨万千,立即就给我回了本文开头说到的那封信。
××贤表侄:
刚刚收到你的来信,内心非常高兴,当看到我母亲去世的那段情景,眼泪不禁夺眶而出,非常激动难过,我真是一个不孝的儿子,虽然我有一颗孝顺的心,但是“子欲养而亲不在”,真是万古罪人。如果在我父母去世前,能见到一面,或者是知道我仍健在人世,那么两位老人家在九泉之下也比较安慰一些,活在世上的人也不会那么痛苦,我能怨谁呢!
看完你的来信,我就立即给你回信,首先说明一点,我的年纪大了,手会发抖,写字时手不听指使,请你原谅!
说起你我两家的关系,真是说来话长,非笔墨所能尽述,在我所有的亲友中,你父亲和杨华松先生是我最知己之友,你家的情形我非常了解,,闭着眼睛我能画出你家的环境,我们两家一直保持很亲密的往来。你家后院的那棵桂花树,和一只已死的大黄狗,对我都有无限的感情,你的父母祖父母曾祖父母在我印象中都非常深刻,虽然时隔四十余年,我仍记忆犹新。
我计划在今年九月底(九月二十四日或九月二十七日,因为由香港飞合肥的飞机每周一与周五只有一班班机)偕同我的内人、女儿、女婿、儿子、媳妇(已订婚未结婚),另外两岁多的外甥也可能一道回家乡“认祖归宗”,如果时间许可(十月二日以前要回到台湾),我们可能要到南京、上海、合肥等地看看。也可能与你父亲一道去马鞍山看看你们,希望能顺利成行。
1988年我第一次回乡探亲时,曾与你弟弟(大概是你的弟弟,名字我也记不得了)一道由梅城到南京,他很英俊、聪明,我很喜欢他。我很想在这次回去时,多呆一些日子,那么我就可以去你家玩玩,和你父亲下下象棋(我以前回去时曾和你父亲下过棋,他的棋艺不错),虽然我两次回去,都和你父亲在梅城相聚,但都未去过你家----旧地重游,总觉得很遗憾!
你在信中提到,在古文观止后页所写黄德芳刘斌等地址,我不认识他们,可能不是我所写。我今年六十五岁,已退休八年,目前依靠退休俸生活,以前我手边有点积蓄,想去安庆或梅城等地买间房子,做点小生意,打算在大陆久居,后经你父亲打听,像我这种人还不能在大陆长久居住,只好作罢,那点积蓄也给我儿子买房子花去了,目前只能过个平淡的生活,再无能力做生意了。
我有一女一子,女儿已结婚,已生了一个男孩,现在又在怀孕期中,预产期是七月间,他们住在我家隔壁,随时都可见面,相互照顾。男孩(二十六岁),现在台北一家电脑公司工作,他是电机工程科毕业,已订婚,与未婚妻生活在一起,两人都在上班,所以不能请太长的假期。
我的手越抖越厉害,虽然想说的话很多,还是留待以后再说吧。最后谨以万分的诚意祝福你们----全家平安,万事如意!
愚表伯父×××亲笔
93.4.22
大表伯信中提到的他的父亲和我的祖父,他们都因劳累过度、生活艰难,在三年自然灾害时去世了,所以在我的记忆里没有他们的任何信息。我家的房子是祖上传下来的老房子,后院有一棵老桂树,形如巨伞,几个小朋友手牵手才能合围起来,谁也说不清它的年头有多少,奶奶在世的时候说过,她很小的时候来我家玩,看到的桂花树就是这么大。奶奶要是活到现在该有百岁了。关于那条大黄狗,长辈们说起过,它有一人多高,叫“来宝”,通人性,看家护院是把好手,后来被国民党兵偷着打吃了。
......
岁月变迁,人生易逝,说起这些家长里短,可不仅仅是一家一户的事,那是一个时代的故事,是几代人的故事,写在这里,意义也就在于此。
(此图就是那本《古文观止》)
(大表伯的手迹)
(这便是那本字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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